第八章 许偌
数年不见，他和记忆中那个清贵明秀的少年，似乎大相径庭了。
征募令已经发出去，顾飞略有些怀疑道；“我虽是草莽之人，却也知道中原骑兵以殿下的神策军、虎豹骑、关宁军为首，如今殿下舍弃自己的兵团不用，指望咱们一帮匪寇能克敌制胜吗？”
“他们洛人也有这一日。”顾飞噙着一丝冷笑，眼神十分狠戾。
“你有事瞒着我。”韩维桑忽然道，“厉先生每日都与你传书，告知我你暂时无恙。你虽牵挂我身上的蛊毒，可匈奴入关这样的大事，你怎会不在意。我不信你会放下苍生不顾，只为了来见我一面。”
“没事，让他练吧。”韩维桑淡淡道，“是男孩子，总要能吃苦些。”
“你真的带我去？”阿庄立刻站了起来，双眼放光。
江载初眉宇间有意含了轻薄怒气：“维桑，你真的不愿陪我安安静静吃了晚饭，再谈那些倒胃口的军国大事吗？”
江载初并不知道她在胡思乱想些什么，低声道：“名字好像是他母亲取的。”
“我的军中，缺的是川西马贼。”江载初一字一句道，“韩维桑，你能帮我吗？”
两位侍从正要上前，却被太后挡住了，她转过头，几乎用一种狠戾的目光看着那两人，嘴唇微微颤抖者，正要斥责，倏然见到元皓行，手中药碗几乎要翻到：“——大哥！”
江载初明亮的眼神中含着浅浅笑意：“安排了。那我呢？我睡在哪里？”
他的手臂抱着她，这样用力，他也无从选择。
江载初看着她，唇上渐渐带着笑意，握紧了她的手。
他终于长叹一声，握住了她的手：“我很承你的情。”
江载初轻描淡写道：“将来天下大定，川洮这一带，终究还是要还给他的。我怎能看着他自小成为傀儡，你试了自己的性子。”
躺下后，韩维桑才觉得他的睡相不太规矩。翻来覆去，似乎藏着心事。她并未开口询问，将脸贴在他的脊背上，一时间竟舍不得睡去。
顾飞时而沉思，时而点头称是，听到后来，站起道：“口说无用，殿下，咱们去马场试练一回？”
可现在再看，他是真的瘦了，两颊都凹陷下去，更显得五官的深邃立体，眉骨处几乎凸出来，而剑眉斜斜扬起，几乎插入鬓间，只是如同裁剪过的鬓里，竟混杂了一丝白发，是老了吗？
男女间的情事，本该是相爱之人自然而然的发生，是他那时强迫了她，而在那之后，她心中的阴影便一直横亘在心间未化。
他的声音良久才响起，有些不自然道：“嗯。”
终究是孩子，阿庄高高兴兴地答应了，又跟着未晞去换衣裳，韩维桑看着他的背影，心中轻轻叹了口气，又是在哄骗他……自己这身子，还能撑到什么时候呢？又能照顾他多久呢？
元皓行面色不善：“如今我可以进去了吗？”
如今再提起那些事，江载初总觉得仿佛隔了前世今生，那些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，至于其中的爱恨，他也不愿再去分辨了。
韩桑伟抬起眸子，笑道：“先生来了，今日备下了梅子酒，想来先生会喜欢。”
小男孩一见到她，小的眉眼弯弯：“姑姑，我练给你看。”
江载初拍着他的肩膀，重新让他坐下，慢声道：“自然是不能让你上战场的，可怎么打仗，怎么治人，你可以慢慢学。”
面皮黄瘦，下颌上几根稀疏的胡子，就连江载初都认出来了，那是他刚到锦州时偷他钱包的小贼。
他的目光注视前方，并不愿回答她这个问题，却也不得不说：“明日。”
她在他中怔了怔，如今她早已习惯称他上将军。
这一刻，她是真的睡得极沉，他又俯下身，在她眉心烙下一吻。
江载初午时过后匆匆回来，“我下午送你回去。”
“他本就是一个好孩子，却承受了太多丑恶之事，身后不该再留下骂名。”江载初轻声道，“这大概是我这个叔叔，唯一能替他做到的了。”
她怔怔地自他怀中抬起头，他亦低头看着她，声音温和：“再者，他也是我的侄子。我本该这么做。”
“周景华呢？”
顾飞阴阳怪气地看了他几眼，冷冷哼了一声：“当年宁王殿下洮地剥皮的名声，当真响亮的很。”
“十成中总有五六成吧。”江载初轻描淡写道，“莫想太多了，你早些睡下吧。”
小镇外是大片大片的竹林，细雨洗过之后，露出赏心悦目的深浅绿色来。层层叠叠，如波浪般铺展开。韩维桑推了推江载初的手臂，示意他在道边停下来。
“秘不发丧，待中原平定，再行丧礼。”江载初一字一句。
他坦然望着她，想了想，低声道：“是担心没有子嗣吗？”
她是在一个月前见到阿庄的，时隔三年多，小家伙长大了不少，个子也到了自己的腰间，比起小时候肉乎乎的样子，眉宇间已经是显出了一丝清秀俊朗来，就像……他的父亲。小家伙刚见到自己的时候，愣了愣，并没有同她十分亲近。她立在原地，也只是微笑着看着他，眼眶却已经是湿润了。
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，似乎还有些尴尬。
“阿逸，阿逸，张开口……”
起身穿衣的时候，他终是回头看了她一眼。
韩维桑想了一会儿，才反应过来，他指的是如今不过三岁多的小皇帝。她心中有个模糊的想法，却又不敢去求证，只能沉默下来。
他详细向她说了铁浮屠一事，以及目前洛军面临的窘迫局面。
忽然间便醒悟过来，他们彼此的人生，终究已是这样不完整了。
两人不知在这细雨中淋了多久，比划之间却是兴致勃勃，没有要停下的意思。
烛火吹灭，江载初坐在床边，如同那是一般握着她的手。
韩维桑握紧了他的手，他的眉眼沉静，温暖坚定的力量，也一并传递而来。
游廊上亦是站满了士兵，最后一间屋子门口，元皓行听到了里边低低的抽泣声。他隐约识得是妹妹的声音，心下一紧，用力推开了门。
未晞并没有理她，只是往水桶中加水，她心知这件事上未晞很是坚持，只能轻轻叹口气道：“那你帮我把头发挽一挽，有些落下去了。”
她平铺直叙，并无一丝刻意的转折，其间动人心魄之处，却令顾飞脊背上出了一身冷汗。
“你，你好大胆子！居然和逆贼勾结！”大皇太后倒吸一口冷气，眉目狰狞，“好，你们元家也是要反了吗？”
蓦然间被他猜中心思，韩维桑有些尴尬：“我知道不是你做的。”
“他们真的能克制铁浮屠吗？”韩维桑踌躇着问，听上去那是非常可怕的重骑兵。
韩维桑想了想，轻笑道：“还是瞒不过你。”
希逸希逸是希望孩子无拘无束的意思吗？
江载初停下了动作，重新在她身边睡下，将她揽在怀里，低声道：“对不起。”
她说了一个“死”字，江载初心中一痛，可面上却若无其事，只替她擦去眼泪，哄她道：“不许再说死字。你身上的毒，总会有办法治好的。”
江载初也浑不在意，不经意问道：“你曾救过顾飞？”
“我知道。”江载初顿了顿，低声叹道，“毕竟，他也是我的亲侄子。”
屋内果然奉了茶，却只有一杯放在首座。韩维桑并无不悦之色，径直坐了，捧起茶盅笑道：“这天气忽然就冷了。”
江载初应了一声，翻身上马，往东北方向疾驰而去。
“你家中老小呢？”
江载初看着她黯然的侧脸，目光又落在桌上，晚膳吃得很是清淡，不过两碗清粥，再加上凉拌的几碟小菜。
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他明秀的眼中含着笑意，揉了揉她的头发，转身离开。
韩维桑却轻轻叹了口气，终究没有那么冷漠，其实在他面前，那些坚强都是易碎的琉璃，只要他略略执着，便能轻而易举地击碎吧？
她怔了怔，表情却渐渐转为苦涩，不置可否地抽开手：“还有一件事，我想请你帮忙。”
不多时，元皓行出来，同他并肩站在游廊拐角处，极目远眺：“阿逸是个好孩子。我教他的那些，他都记住了。”
他面色如常，只道：“上了战场，难免要受伤，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。”
“我也想像她那样，喜欢一个人，就不顾一切地对她好，有别的女人觊觎他，可以不用装作大方，想吵就吵，想闹就闹。”韩维桑的声音渐渐带了哽咽，“可我喜欢一个人，却要骗他，利用它……”
韩维桑心中泛起一阵苦涩：“我很感激他到了今日，却还是这般包容我，可是顾大哥，我今日来求你之事，并非是因为他的缘故。”
“你父皇只有两个儿子，你兄长那一支血脉若是断了，本就应将天下交还你手。”她的声音平静，“元家向来忠君，元皓行除了向你效忠，还能再去辅佐谁呢？”
“我信将来总有一日，四海升平，九州清晏。可我怕是看不到那一日了。”她的眼神有些轻微的迷离，遥遥地望向那里，最终声音变得清晰，“江载初，会有那样一日的。所以，你绝不能娶我。”
她明知他是在安慰她，却只含泪点了点头，说：“好。”
那时她所有的保护只剩下残存的几分骄傲，可他毫不怜惜地伤了她的自尊。
“未晞，带他去把衣服换了，小心着凉。”韩维桑摸摸他脑袋，夸道，“今日练得很好。”
韩维桑此刻心中一片茫然，全然不知他一句“也是我的侄子”是何意，想要说些什么，却无从说起，只能愣愣的看着他。
江载初大步走向孩子，半跪下来与他对视，摸着他的头道：“长这么大了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江载初点头道，“顾飞虽是草莽，倒是有铮铮铁骨。”
“不，我并未想那么久远……”韩维桑静静道，“只是过往的那些事，便是你原谅我了，我也没法原谅自己。”
顾飞有三年多未见到她了，那时候匆匆见过一面，印象中是个极漂亮又带着几丝天真的少女，可如今看，她的容颜依旧，只是眼神中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从容与沧桑。
“有一件事，我还未谢你……”韩维桑鼓起勇气道，“这三年，多谢你一直照看着阿庄。我一直怕他独自留在锦州，做着有名无实的洮侯，终日被人摆布，变成了怯懦迟疑的性子。多谢你将他保护起来，他如今……和我预想的，很不一样。我……很高兴。”
窗外的秋雨越下越大。
江载初脸上掠过一丝尴尬，从容道：“本就是内子，我关心她有何不妥？”顿了顿，心中却只关心一件事，“先生，蛊毒有办法拔除吗？”
薄唇轻轻一动，他说的是两个字。
江载初伸出手，比划了一下。
顾飞冷冷打断了江载初：“宁王殿下，我们兄弟这次答应帮你，并非为你洛朝能出得起的金银。”
他终是不再看她，侍卫将她拖走，呼喊声也渐渐远去了。
顾飞听她提起劫持送亲车队一事，心知有异，只是他当年并不知道其中内情，全然是出于对萧让的信任，方才答应下来。
“你笑什么？”韩维桑只觉得他的笑意有些古怪，“我说的不对吗？”
韩维桑想了想，双眉蹙得越深：“能伤的了无影，敌人必然已经离你很近，是匈奴人吗？”
顾飞手指在桌面上轻叩，良久，终于抬起头，决然道：“如此，顾某愿听君主调遣。”
他的声音并不大，却轻而易举地压倒了她的胡乱尖叫，平静道：“三年前我杀皇兄，并非本意，可事后我想，我若不杀他，迟早也会被你们所杀。”
泪水接连地滑落下来，这个瞬间，韩维桑不知道自己是喜是悲，过往的一切扑面过来，尘烟纷繁间，他待她，却犹如初识。
那一次在马上，他本就因为她想要逃走而怒极，加之她那副生死不顾的决然，真正令他一时间措手不及，于是带了刻意折辱的心思要了她，令她再不敢离开自己身侧。
江载初不答反问，“你还叫我上将军？”
元皓行连忙试探着将勺子放在他唇边，他竟吞下去了。只是未吞两口，太皇太后霍然站起，指着元皓行道：“元大人，你带走的十万多精兵，如今终于来救驾了吗？”
而他竭尽全力的，只是将他自己的体温，传至她的身上。
他尚有一个弱点，元皓行心中那个念头一闪而逝。
“后会有期了。”
年轻的太后半跪在床前，大约是在给皇帝喂药，不时发出抽泣声。
韩维桑慢慢降头低下去，额头抵着他结实的胸口，重新闭上了眼睛。
江载初走向韩维桑，低头含笑道：“这里风大，我先陪你进去。”
“你此去战场，不怕死吗？”江载初忽然静静问遒。
“皇帝还在，岂容你疯了一般胡言乱语。”元皓行踏上半步，他素来温和，此刻琥珀色的眼眸中直欲喷出火来，“把太皇太后请下去，勿要吵到殿下。”
这三年时间，江载初一直扶持杨林，又将洮侯接到一处别苑，由专人看管。阿庄每日心无旁骛地习武练字读书，从未收到政局影响。
元皓行小心地替皇上拉上被角，平静道：“太皇太后纵容周景华与匈奴勾结，酿下滔天大祸，此等叛国之大事，太皇太后又准备如何自处？”
韩维桑只当做没有听见，顾飞伸手相扶：“里边有热茶，郡主请。”
韩维桑十指交叠在膝上，轻声道：“这一趟来，是为了宁王，却也不尽然是。”
韩维桑心中还有许多疑问：“你过来这里，谁替你镇守中原？”
可他知道她素来固执，也知一时间无法劝她回心转意，索性略过这个话题不说，只是贪恋一般看着她，此刻她在自己身边，便已心满意足。
“我还想再练一会儿。”小男孩却盯着江载初，认真道，“叔叔，你赶紧将整套剑法都教我！若是这几日不教完，往后又见不到了。”
他滚热坚实的男性身躯已经覆盖在她身上，一只手轻柔地托着她的后颈，仿佛身下这具纤瘦的身子上抹着甜美的蜜糖，他正一寸寸地探索，不愿错过分毫。
“你若不愿意，也可与我直说。”江载初淡淡一笑，握住她的手，“毕竟中原与匈奴交战百年，川洮之地少有波及，强征你们出战，也无甚道理。”
她的眼眶微微发烫，身子轻轻动了动，他在梦中仿佛察觉到了什么，手臂更加用力，将她扣在怀中，不让她离开。
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挺直了腰杆，一字一句道：“你为你的洛朝百姓，咱也是为了川父老家眷，死在战场上也不后悔，你若用金银来补抵，却是小看了我们！”
顾飞怔了怔，忙道：“我不是这个意思。”
“江载初……”她的声音渐渐变得破碎。
被一语惊醒，顾飞思及这般前景，越是觉得可怖。
太后先是怔怔听着，脸色越来越白，没有丝毫血色，两行眼泪便扑簌滚落下来。
阿庄是在第二日清早时，彻底醒了过来。
很多句，几乎都听到了。可他只记得她说：“我信得过江载初，也请顾大哥，信得过我。”
江载初放开她的手，拿起自己面前的碗筷，笑道：“不分昼夜行了十多天，终于能吃上一顿热饭菜。”顿了顿，又道，“你放心，萧将军无事，只是受了些伤。”
待到直起身子，看见韩维桑身后的江载初，顾飞的脸色颇有些复杂，冷冷道：“这不是宁王殿下吗？”
“这般信任我？”
元皓行恍若未闻，将一碗药喂完，才转向太皇太后，面如寒霜：“十万多精兵尽数交给宁王殿下，抵抗匈奴，这是陛下颁下的旨意，太皇太后忘了吗？”
听到这个名字，韩维桑眼神略略闪烁了一下，欲言又止。
“我虽愚钝，也知道如今这情势不能与当年相比。那年我兄长与三万士兵皆是枉死。”韩维桑看出了他的错愕，低声道，“这次若是洮人不同你们站在一起并肩抗敌，下一处遭到屠戮的，便是这里，这数月时间，亦要多谢你们在外拒敌。”
顾飞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神色看着韩维桑，良久，方笑道：“郡主说笑了。”停了停，言辞间毫不客气道，“郡主忘了当年狗皇帝强征我洮人出征，三万子弟尽数埋骨关外的惨剧了吗？郡主忘了洮地大旱，朝廷的税率逢五抽一却不变，各处卖儿鬻女，盗贼四起的往事了吗？若是我没记错，当时的转运使便是这位宁王吧？”
“说来也不怕顾大哥见笑，我麾下关宁军与铁浮屠交战两次，皆大败而归。我虽有破解之法，奈何手上无人可用，才想到了你们。”
韩维桑闭着眼睛忍受着身上的痛痒感，听到身后大门响动的声音，低声恳求道：“未晞，今日泡半个时辰好吗？”
厉先生呕心沥血，终于寻到一张古方，上边要用到一洮地特产的名贵药材，唤作赤箭。因新鲜摘下的赤箭叶舒缓气血的功效最强，江载初便将她送到了川西产赤箭的山谷附近住下，如今也有近两个月了。
“嗯。”她眼神已经微倦，正欲躺下去，却见未晞为难的样子，又问，“怎么了？”
太皇太后一时间没了声响，只是死死盯着他，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声音。
不知吻了多久，江载初的手撑在她的颈侧，将自己的身子支撑起来，轻轻覆压在她的身上，薄唇从她的唇齿间往下，至尖俏的下颌，又游移至锁骨间。
屋子里飘淡淡的药香，韩维桑遵照厉先生的嘱咐，每日午时要泡整整一个时辰。她的身子如今十分畏寒，泡在这药水中，浑身上下像有无形的小针密密扎着，这一个时辰着实十分难熬。
未晞悄悄在韩维桑身上加了一件衣裳，笑道：“我都劝小公子不要在雨中练了，他不肯听。”
秋雨瑟瑟的夜，两人交叠的身影，在这落下的床帏间，从疏离渐至交融。
说话间未晞走来，牵过阿庄的手，笑道：“咱们练字吧，小姐醒来还要检查呢。”他拉着阿庄走开，经过江载初身侧时，目光犹自惴惴。
“匈奴若当真灭了大洛中，下一步，必然是吞并我川洮。顾大哥觉得，以我川洮的兵力，能抵抗他们的铁骑吗？”
四合院中，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正在练剑，用的是一把木剑，一招一式虽然稚嫩，倒也是像模像样。一套剑法练完，在旁等着的少女手中拿着一件外袍，急忙要帮他披上，小男孩却抹了抹脸：“我在练一遍。”
江载初并不意外他能认出自己，只以为是韩维桑事先遣人告知了，笑道：“顾大哥。”
“都存着粮呢，够他们吃个半年一年的。”那人笑了笑，竟也没了当日那股子油滑的味道，“那日的事，实在对不住了，也多谢这位公子没有将我送官。”
“不。”她抬起头，秀丽的脸上是一种令人觉得平静的坚定，“川洮子弟自当与你们并肩而战。”
“上将军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？”韩维桑迟疑着问，“匈奴人被打败了？”
他安静地看着她，又俯下身，重重吻在她唇上：“从今以后，我只有你一个。”
韩维桑忽然想起孩子的母亲，她是元家的小姐，本是江载初的未婚妻，最后却嫁给先帝……那时也曾在含元殿见过她一面，是个温柔美丽的女子。他们……皆算是名门出身吧？可是，若能够自己选择，那位年轻的太后大概会和自己一样想，宁可安安稳稳地生在寻常人家，远胜留在帝王家，整日担惊受怕。
他讽刺地笑了笑：“所以，走到这一步，我不悔。你们也是咎由自取。”
韩维桑看着一张张朴素、平淡无奇的脸。分明还足农夫模样，着实难以想象他们也曾经举着大刀，做过马贼。
他塞了块饼子给他，淡声道：“韩东澜，前几日你不是还说要随我去打仗吗？”
屋内的纷乱告一段落，江载初终于缓步而入。
江载初心中敬意油然而起，郑重站起，深深躬身道：“是本王失言。”
就像自己照镜子时，也能发现眼角下极为细微的皱纹。
“比起昨日好了些，午后还是要记得去泡药浴。”老人施施然往里边走，直言不讳，“每日这么做，虽不能拔除你身上的蛊毒，但也能保你无恙。”
“你怎么了？”韩维桑想去拉住他的手，他却只是向她微笑道：“我陪你躺一会儿。”
说活之间夜色已深，未晞过来提醒道：“姑娘，该歇下了，不然老先生又该嚷嚷了。”
那中年男子只得停下脚步，讷讷笑道：“小姐还记得我？”
翻身上马时，终于还是转身，望向她的方向，心中却只有三个字：“我信你。”
前方战报已经如雪片一般飞来，匈奴可汗冒顿入关，即将和左屠耆王冒曼会师函谷关。而中原军队主力亦在向函谷关移动，双方如今尚未正式对阵，但是不日的一场决战不可避免。
她放下心来，笑容亦变得明媚。
如今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，韩桑伟心中觉得既庆幸有满足，她在外流落了三年多时间，留下侄子一个人。她也曾经害怕他独自留在锦州。因为当了三年多的傀儡而变得胆小懦弱。可如今再见，他虽然有些认生，行为举止彬彬有礼，不失一位小小君侯的尊严。
时辰还早，外边淅淅沥沥地下起了秋雨。韩维桑简单洗漱了一下，刚走进前院，就看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，正在细雨中比划着练剑。
韩维桑终于反应过来，惊骇之下，整个人没入药水中，只一双水灵灵的眼睛看着他，一言不发。
“顾某答应了。”顾飞径直道，“不知殿下要多少人？”
而当她仅有的儿子，顶着“天子”的名号，被迫逃离皇城，甚至被灌下哑药……却又是他派人将他们救走，留在此处悉心医治。
韩维桑的手臂揽在他坚实精瘦的腰身上，指尖轻轻扣拢，这样轻微的一个动作，他却读出了暗示，伸出手，之间拂过她的额发，低声道：“你真的可以吗？”
“不能很快学会那套剑法吗？”阿庄有些懊恼，“可我想快些学会，这样……我就能保护姑姑了。”
她脸颊有些微红，认真想了想，方道：“我明白了，那明日我们就启程吧？”
她的话说的惨烈，他并没有接话，也没有安慰。
她在说话时，长睫如同蝶翼般在轻颤，江载初专注地看着她，伸手将她揽进怀里：“你还错在哪里？”
江载初一路风尘仆仆而来，尚来不及换衣休整，显出几分风霜之色来：“先生，她现在身子如何？”
韩维桑是真的不大愿意去，偏是厉先生和未晞盯得紧，她只能回到房中。
那时的他，远没有此刻这般沉着内敛的气度和这样举重若轻的眼神。
“没什么，只是忽然想到，反正也是无耻了，不妨再过分一些。”他用一种半是认真，半是赌气的语气道。
一行人停下歇息，阿庄呆呆地看着江载初：“姑姑呢？”
她冲他伸出手。
此刻便忍不住问道：“郡主，当年一事，我始终不明白原因。”
如此说来，赤箭只是治标不治本。
韩维桑看着他平凡甚至有些丑陋的脸。他的辞藻并不华丽。甚至结结巴巴的，她却觉得眼眶微热——
韩维桑并没有再抗拒，只是微微侧过了脸，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眼角落下的液体，温热而细微的，却那样的咸涩。
江载初回身一看，却见阿庄正兴奋的向自己跑来。只是跑出了数步，孩子又停下了脚步，上下打量江载初，俊秀的小脸上露出一层淡淡的倔强隔阂来。
厉先生慢悠悠的走过来，似乎连话都懒得说，搭上了她的手腕。
翌日，小镇上果然人马喧哗，四下的乡亲们牵着自己的马，负着一套看上去许久未用的藤甲，陆续赶来了。
“你不早就是了吗？”阿庄又揉了揉眼睛，不解地问，“有什么差别？”
午膳十分简单，是新鲜的竹笋烧肉和炒青菜，桌上三个人，吃的津津有味。
太皇太后坐在床下靠榻上，背对着他们，声音显得烦躁不安：“的嘴掰开，喝不下去，就灌下去吧。”
“这杯茶喝的可不易。”江载初意味深长道，“此行前来，所求之事，不知郡主告知顾大哥了吗？”
“铁浮屠冲击力虽大，行动却缓慢，是以我四处寻觅一支负重轻、马术又极为精湛的骑兵，可以用最短的时间，破他们的阵法。”江载初定定看着顾飞。
他远远答应了一声，一骨碌翻身上了自己牵着的那匹瘦弱的马匹，朝两人拱了拱手：“我先过去了，两位，再会了。”
韩维桑从容地回望他，不知为何，清透的眸子里露出淡淡的怅然，轻声道：“我错了……那时我总以为，你心中定是在乎她的。而我又是必死之人，何必再拖累你……所以找了景云，求他替我劫出阿庄。这样，你会觉得我又一次背叛了你，会真正对我死心。”
他的掌心因为有着薄茧，显得有些粗糙，却很温暖。
两人去了练马场，直到深夜才回。
“你打算瞒着元皓行吗？”韩维桑轻声问道。
他的声音略略有些沉闷：“皇帝病重。”
他深深看着她，并不意外她的回答，只是眼神有一瞬间黯然：“你还是不信我。”
她心慌意乱，只是垂泪：“从昨晚起，就什么都吞不下了。”
屋子倒是通透明亮的，里边一股药香苦涩，扑鼻而来。
“他不会问你的。”韩维桑安慰般轻轻拍她的手，闭上了眼睛。
她劝说的声音忽然被一道尖锐又有些苍老的女声打断了：“哭什么哭！哭了皇帝就能听到吗？！”
江载初亦不否认：“天子所在，便是皇城，本王岂敢大意。”
可这一次，不知怎么回事，仿佛有人生了火，他觉得前所未有的暖和，以至于神智慢慢回来时，竟贪恋这梦里的温暖，不愿睁开眼睛。
因为赤箭有安神之效，每日浸泡完药水，韩维桑总要沉沉地睡上一个时辰。
少女本想劝阻的，身后有人走过来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：“让他练吧。”
“之前做过，后来大家都回家种地了，也养得活老婆孩子，我也就改了那偷摸抢劫的毛病。”那人抓了抓头发，“昨天有人来村里，说是那些洛人不顶用，快打不过匈奴人了，咱虽不喜欢他们，也不能看着那些蛮子打到自己家里来啊！”
长发被放了下来，重新挽了挽，扎上去的时候却有些笨手笨脚，韩维桑被扯到了几缕头发，忍不住低低呼了声痛，回头道：“轻点——”
那盏油灯噗的一声灭了。
“这三年的时间，很多个晚上，我都梦到这样的场景……”他的声音在暗夜中分外柔和，“你的头枕在我膝上，可我每次想要碰一碰你的脸，你却不在那里。”
他目光灼灼：“你说。”
蜡烛快要燃尽，静谧的夜中发出哔剥声响。
他简略地将铁浮屠说了，顾飞面上浮起难以胃信的神色：“真有这么可怕的的骑兵？”
胸口的酸涩难以抑制，江载初深深吸了口气，苦笑道：“阿庄，是叔叔不好。”
韩维桑伸出手，轻轻按在他胸口，低声道：“江载初，你信吗？其实……我很羡慕她。”
“中原抵抗匈奴的统帅，如今以他为首。可即便不是他，是元皓行，是别人，我也一样会来救你。”
碗筷收拾干净，厅内只有他们两人，江载初却有几分踌躇，沉吟良久，方道：“维桑，我若想要向洮地借兵，你可会答应？”
她本是出身名门，身份极为尊贵，可如今神智已失，一句比一句不堪。
她眼角还带着泪光，却只是温柔地努力抬起头，在他唇上轻轻触了一下。
“最起码也得三五日吧。”
她知道他只是在安慰他，心下却是一片空洞洞的凉：“我们这样的人，锦衣玉食，荣华富贵，可常人所有的父慈子孝、兄友弟恭，却是最难得到的吧……江载初，有时我也庆幸自己没有孩子。”她喃喃地说，“即便上天给了我一个孩子，我也想要他，永不入帝王家。”
江载切分明听出他的嘲讽之意，却也不恼，淡然道：“这正是江某要与顾大哥商讨的事。”
这个男人，她曾以为是自己相伴一生的夫婿，最终自己的丈夫却死在他的手上……
因是快马，出洮道不过花了五六日时间。
韩维桑转开了视线。
“我们？”
江载初做了个请的姿势，随他一道入内。
长途奔波至此处，韩维桑已不胜困倦，顾飞让人收拾了房间，江载初扶她去休息。
“不是每日都给你递书信吗？”老先生横眉冷对，“男女授受不亲……殿下怎的这般随便？”
川洮的男子个子不高，看上去黑瘦，却又不失精悼，往往是某一乡里来两三人，彼此间熟络地打着招呼，叉结伴去顾飞设下的数个接俦处。
只留了当下而已。
空气中渐渐沉寂下来，似是有看不见的张力横亘在两人之间。
江载初停了停，又道：“我还需赶去函谷关，此间的事物，便劳烦元大人了。”
太皇太后被噎得说不出话，嘴唇气得发抖，用指尖指着元皓行，又指向太后，尖声道，“你们都是勾结好的！”顿了顿，又道，“妍妃，我知道你心中一直喜欢的是那个逆贼！现在好了，皇帝若是不治，你正好去投靠他！”
言罢，江载初示意顾飞靠近，手中蘸了蘸茶水，在桌面上边画边说。
“我便是想请顾大哥能出关，助宁王抵抗匈奴。”
她魔怔一般，将手伸出来，直到湿漉漉的指尖触到他的脸颊，咦？那样真实的触感。
“我找到他的时候，希逸就已经不能说话了。”江载初叹了口气，“加之一路难逃，路上难免艰难困苦，又受了风寒，如今病重不起。信上说，恐怕会早夭。”
江载初策马至那株大榆树下，目光落在侍卫们簇拥着的年轻男人身上。
顾飞方看他一眼，冷哼一声：“我这便去让人传信。两位先在这府上住上三日，三日之内，我带五千人马跟你走。”
江载初低低一笑，应承道：“这件事我答允你。”顿了顿，又道，“韩维桑，这一次征兵，并非如你所想。”
她并不是有意想要惊动他，可是稍稍翻了个身，他却已经察觉，走至床边道：“我吵醒你了？”
他站起身，笑道：“我知道。”
因为药效，往日里这一觉皆是无梦，仿佛坠入了黑暗的深渊。韩维桑又体寒，即使早早在被内放了汤婆子，没没觉得那个深渊总是又暗又冷。
便是那时他留给她的手书——等我。
江载初轻轻带上门，侍卫早已在院外候着。
他却舍不得睡，轻柔的吻一再落在她眉心、脸颊，乃至唇边，她便不自觉地躲着，直到大半张脸埋在了锦被中。
他亦坐起来，口中说着气她，可眼神却是平静而和煦的。又问：“那个时候你自顾不暇，为什么要将薄姬送回我身边？”
顾飞摸了摸鼻子，爽朗笑道：“郡主开口的事，顾某义不容辞。”在她开口之前，他又补充道，“只是郡主也知道我的规矩，洛人的事是不帮的。”
江载初就睡在身边，盖着统一床棉被，自己枕着他的手臂，正缩在他怀里，向来冰冷的双脚因为贴着他的腿，竟也暖烘烘的。
他身后湿了一大片，却小心替韩维桑拉下了头上风帽，又触了触她的脸颊，并不觉得冰冷，方才松了口气。
韩维桑转开了视线，没有说话。
江载初直起身子，捧着她的脸，拇指滑过她的脸颊，微微带着粗糙，低声说：“对不起。”
“江载初！你还我皇儿命来！”她尖声叫着，眼中布满了血丝，“你这个贱婢生的逆贼……”
到了第三日，小镇上便容纳下了远不止五千人。
他淡淡看她一眼，又若无其事转开目光，只说了一个“嗯”。
她目瞪口呆的看着他，不知所措。
顾飞不置可否。
多么讽刺……这一刻，即使他跪在自己面前，她却真的已经欲哭无泪。
他伸手将他放在乌金驹上，淡淡笑着，并不回答：“韩东澜，以后我不是你叔叔。”
“况且，此时我们选择帮助洛朝，还可以提出条件：他日平定了中原胡乱，他们必得遵循约定，广设学堂，减轻赋税，再不能如往日般在这里横行。”
如此而已。
“如此，还请顾大哥即刻招募，川的弟兄们此次仗义而出，与我洛军并肩抗敌，本王绝不会亏待各位，将来平定叛乱，每位的酬劳……”
韩维桑颇有些心虚地望向他：“你早就知道了吗？”
她的身子终于僵硬起来，下意识地伸手去推他，他一抬头，对上那双清泉般的眼眸，蓦然看到了几分惧意。
“不，很对。”江载初抿唇道，“我只是在想，得妻如此已足矣。”
江载初慢慢靠过去，轻轻吻她的额头。
他亦是沉睡，许是刚刚沐浴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，随便拨在一旁，眉眼松弛，嘴唇勾着笑意，不知在做什么美梦。
床榻边，太后不敢相信一般，看着缓步而来的宁王。
九月之后，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。
两人用完澡膳，阿庄才跑进来，一脸的水，也不知是雨是汗，口中却嚷嚷着：“叔叔，我练完了！”
元皓行定定看着他，轻声道：“若是我愿辅佐殿下呢？”
韩维桑勉强握住他开始不大安分的手，努力睁开眼睛，却只在他一双如同深渊般吸噬光亮的眼眸中，看到了浸涌的深情。
顾飞连忙行礼，笑道：“郡主。”
未晞放下了水桶，回身找了会，才找出了篦子。
“每一日我在军中，和匈奴人对阵的时候，都在担心……担心你有一日悄无声息就走了。”他将脸埋在她乌黑如瀑的秀发间，喃喃地说，“幸好你还在。”
她沉默下来，跳动烛火将她一张象牙白的小脸映得明暗不定。
顾飞心中衡量了片刻，摇头说：“的确不能。”
“你告诉我如何找到他们，我去就行了。”江载初摇了摇头，“你的身子不宜远行。”
这是元皓行心中寻觅已久的帝王，敏锐，担当，智慧，冷酷……可惜，并不完美。
“我并非同他信口开河。”韩维桑却认真起来，“广设学堂，减低赋税，不可派人来此地总领政事耀武扬威……这些事情，你答应我，将来定要做到。”顿了顿，犹自不放心，“立字为凭。”
寅时。
门口立着一个身量颇矮的中年男人，面色有些黑黄，容貌极为普通，站在那里十分不起眼，韩维桑上前一步，笑道：“顾大哥，许久不见了。”
小皇帝固然是天下人的皇帝，却也是他的亲外甥。没有旁人在时，他很爱爬到舅舅的膝上，听他讲故事。他给外甥讲自古以来皇帝们的故事，讲他们如何思社稷，如何守国门，他听懂了，便说：“舅舅，以后我也要做那样的皇帝。”
他抬起头，轻轻吻着她的下颌，最后游移至唇上，吮吸般的亲吻由轻至重。最后几乎变得如同狂风暴雨般，瞬间将她拉入极热烈的情绪之中。
江载初忽然一个翻身，薄唇落在她纤细温热的颈上，像是孩子一样，蜷缩在她怀中。
“何意？”
阿庄下意识的想要避开，最后终究还是没有动，低声道：“姑姑和你都骗我。”
“多久能筹到？”
他不轻不重地拥着她，闭着眼睛，鼻中能嗅到温暖的药香味道，内心深处只觉得温热踏实，语气缱绻至极：“还有呢？”
“可我想，大概你们都忙不过来吧，所以，早就不怪你们了。”阿庄努力挺直腰背，小大人似的，认真道，“叔叔，在姑姑面前，我们就不说这个啦！不然，她好像很难过呢。”
顾飞抽身出来，亲自将他们送至小镇外，临别之时，这个其貌不扬的汉子朝韩维桑拱了拱手，大声笑道：“郡主，后会有期。”
“匈奴入关，中原大乱的事，大哥一定比我还清楚。”
江载初淡淡扫他一眼，依旧没什么表情：“我自是乐意之至。只是来日尚且方长，大人不妨长思虑后再决断，以免摇摆不定，伤人伤己。”
江载初脚步顿了顿，微微侧头，望向她的目光错综复杂。
“韩东澜年纪虽小，可我还是想请你带她出去历练，总好过在我身边，事事无忧。”她思及往事，又低声道，“我当年，便是太过骄纵了……”
韩维桑怔了怔：“这么快？”
他的吻缠绵动情，用尽了全力，想要让她放松下来，却终于还是顿了顿。
韩维桑略略好奇：“那你要征什么人？”
当真是脸皮厚的很。
未晞至今还能记得在长风城他对小姐凶神恶煞般的样子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：“若是他问起之前的事……”
他将她的手举起，放在唇边，轻轻吻了吻：“你便是不说，我也会做到。”
入夜时回到谷中，江载初松开缰绳，怀中韩维桑已经沉沉睡去。他小心将她抱下马，径直送去了卧房。侍卫递了封急信过来，江载初拆开看过，有片刻怔忡，随即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点燃了。眼看着纸片化为灰烬四散，他目光远眺东方，低声道：“准备一下，凌晨起程。”
将她拨转至身前，明明见到了她绝望恐惧的眼神，还是冲动到无以复加。
“……还有？”
阿庄是睡梦中被抱过来的，犹自揉着眼睛：“叔叔，要去哪里？”
小巷竟是异常的绵长，东搁西绕，走了一炷香时间，方才停到了一座深门大院前。
“姑姑看着呢。”韩维桑笑道，“练完咱们再一道吃饭。”
她摇了摇头，江载初的表情有些僵硬，虽是刻意放低了声音在同她说话，却带了些沙哑。
韩维桑放轻了脚步，侧身在一根廊柱之后，不想打搅他们，就只静静看着。
远处有人喊；“张二，我替你签了！”
剑眉星目，比起数月前，面色略有些黝黑，眸子是异样的黑沉，深邃得望不到尽头，一瞬不瞬地看着她，接着，在那黑沉的漩涡之中，泛起了几丝笑意。
他有些别扭地看她一眼，其实心中想问的是另一句话：“难道你对她，真的没有半分介意？”可到底说不出口，良久，才没好气地说，“你以为我行军打仗，带个女人在身边很方便吗？”
最后被招募入伍的每个士兵，皆是顾飞遴选过的。
江载初怔了怔，当年洛朝强征世子和三万士兵随御驾亲征，全军覆没，凄惨之景历历在目。彼时她深恨洛朝，未想到现在竟然能完全放下心结。
“我，我不是害怕。”韩维桑低低抽了抽鼻子，强自克制住微微发颤的身体，声音低弱下来，“我真的……没有害怕。”
那一日小皇帝的脑袋圆圆的，眼睛也是圆圆，声音亦是稚气，可元皓行却并不知道，小家伙真正记住了这句话，且在朝堂上，亲口驳斥了周景华“弃守南逃”的提议。
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，却只是轻轻合上眼睛：“维桑，这三年时间，我一直在想……若是在含元殿我未刺他一剑，总有一日，我与他也会反目，或是他将我赐死，或是我反出朝廷，将他逼死。”他的声音有些恍惚，又笑了笑，“你说，我这样想，其实不过是因为心中不安，极自私地找个借口吧？”
那人抹了抹脸，低头想了半晌，方道：“昨晚来募兵的兄弟道理说得明白，这仗咱们不打，将来就是老婆和娃子受苦，那时为了一象老小，我马贼也当了，钱袋也偷了，都是九死一生的勾当，打仗还有什么好怕的！”
“你何时和景云串通的？”江载初淡淡看她一眼，“那是送走薄姬，冷静下来，我就知道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。”
“她的眼中只有一个你，所以愿意为了你，去做任何事情。”韩维桑的声音带着怅然，“你不知道，我有多羡慕她……”
韩维桑迎上去，那人面无表情地向她行了一礼，转过身走入深巷中。
韩维桑却觉得他有些眼熟，出声喊住他：“你——你不就是——”
“后来找你，是因为我体内的蛊毒越来越频繁地发作，我很想……能在死前看一眼阿庄……”韩维桑微微将他推开，慢慢地说，“可我更想看一看你，我想知道，你过得好不好……”
江载初策马却没有直接驰向函谷关，出洮道至陈县，又花了足足两日时光。
阿庄练完了剑，未晞便带着他去擦脸换衣，厉先生推门进来，都总嘟囔着：“饿了，何时用午膳？”
江载初微微偏过头，声音低沉：“将他们尽数带回来，我或许做不到。可是，维桑，我允诺你，只要在战场上一日，我就会和他们在一起，绝不背弃。”
韩维桑眨了眨眼睛，那一瞬间，只觉得自己病发了，以至于出现了幻觉。
“像以前那样，我只想看你睡着。”他闪身进来，脸上掩不去的得意。
小男孩将一块饼子吃完了，默默点头，自觉地爬上了马匹：“姑父，咱们快点走吧！”
韩维桑挣扎着坐起来，抱住自己的膝盖，并不望向他，轻声道：“我不是不信你……是不信我自己。”
翌日醒来的时候，江载初已经不在枕边。
“韩东澜，要切记练武之事，不能心急。”江载初含笑道，“叔叔答应你，往后时时会指导你，这样可好？”
尽管信中早已得知，课江载初这近一个月快马加鞭兼程来此处，心中到底存了念想，以为会有些进展，只是听到此处，他心中重重一沉。
他抬起眸子，嘴角抿紧，如同刀锋。
他爽然一笑，正要上马，身后却是厉先生拄着拐杖，一瘸一拐地过来了：“殿下！”
“元皓行。”
屋外是匆忙赶来的厉先生，因为刚从午歇中被叫醒，见他从韩维桑房间出来，老人有些不悦得皱起眉。
韩维桑手中筷子顿了顿，等到侍卫出门，方不经意道：“无影没跟着来吗？”
她乖顺地闭上眼睛。
他哪里是在给自己找借口，他分明是……是在给她找借口。
韩维桑惨然一笑，并不避讳，直言将原委说了。
雨水渐渐变大，这二十多骑快马在小道间大氅飞扬，终于消匿在这一川烟雨中。
江载初等她呼吸变得平缓，方才离开，去前厅找顾飞。
“当年韩姑娘将血凝放在自己的体内……我找遍了法子，也没办法化去。”说起这个，厉先生又愁得揪起胡子，“如今只能以赤箭强压着。”
“你来青州府找我，心中自然是存着几分对过往情分的把握。可元皓行，你同他毫无渊源，怎会求他相助？”江载初顿了顿，“我只是气你，即使到了后来，亦不肯对我说半句实话。”
韩维桑挣了挣：“你干什么？”
“可即使是拿宁王叔叔的年岁来看，你还差着好几年呢。”韩维桑温柔地替他拨开一丝落下的头发，“在这几年里，姑姑会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，待到你长大了，那时，便是你照顾姑姑了，可好？”
烟雨中，一个穿着灰袍的中年男子快步向他们走来。
这终究还是他们之间的心结，即使他不在乎，可她心中始终记挂着，负疚至今。
韩维桑垂下头，任由他握着，良久，才轻声道：“我也只能这么做。”
他无声地点了点头，勒转马头，当先入了县城，一行人在城西一座独宅大院停下。
他的嘴角越发含着笑意，却不说，只淡淡看着她，伸出另一只手，将她的掌心包裹其中。
因十崖镇上有数个晒谷场，被辟为新兵操练营，顾飞开始着手训练新入伍的士兵们。
终究，在彼此的身份面前，连这样简单的念想都只是奢念罢了。
江载初看着她躺下，方才俯身在她额角亲了亲。低声道：“我还得和顾飞去商议些事，你先睡一会儿。”
江载初将阿庄的手肘往上抬了抬，点头道：“再站一炷香时间，今日就练得差不多了。”
韩维桑有意忽略心中的不忍，正要伸手合上门，忽然一双手伸进来，卡住了门，他的声音低沉，似乎还带着一丝恳求之意：“维桑。”
元皓行早已发现，此处守卫极其森严，他走近江载初身边，冷道：“殿下费了不少心思。”
身后江载初将韩维桑的风帽拉起，乌金驹欢嘶一声，直往前奔出去。隔着风帽，他的脸颊在她侧脸轻轻摩挲，温暖而贴切，忽听她轻声问：“你何时走？”
“你怎么啦？”她终于迟疑着问他。
未晞给她换上衣裳，扶她走至床边，低声道：“上将军来了。”
小皇帝脸色青白，肌肤是滚烫的，起先没什么反应，慢慢地，眼皮竟动了动。
“我不是怕你杀我……”她被他含住了唇，声音有些模糊不清，“我只是怕见到你看我的眼神，像是看陌生人一样……对不起，江载初，真的对不起……”
“我，我不是来偷东西。”那人结结巴巴道，“我是去打仗的。”
韩维桑见他滚了一身泥回来，骇然道：“你去做什么了？顾大哥找你打架了吗？”
韩维桑只觉得自己心尖的每一寸，皆被他这恍惚的语气生生剪出了豁口。
他的手还伏在门上，脸上笑意却凝注了，终究没说什么，只是有些失落地收回手，闷闷说了句：“那你早些休息。”
“这世上，若说有着最轻便铠甲、骑术又个个精湛的，真正只有你们了。”
元皓行身子微微一震：“你愿意以他的名义，平定这场胡乱？”
“陪我躺一会儿。”江载初静静地说，轻抚着他的肩膀，仿佛在恳求，“就一会儿。”
她没有像以前那般去抗拒，双手松松拦在他的颈后，许是因为难以承受这样的柔情蜜意，星眸亦带了一丝迷蒙。
韩维桑从容放下茶盅，淡淡道：“顾大哥这样特意关照我，是觉得我会做出一些对不起自己身份的事吗？”
若是只有初识，没有后来种种，又该多好？
江载初不愿瞒她，点了点头。
阿庄很是懂事，维持那样的姿势一动未动。
厉先生神色复杂地看着他，在他耳边说了句话。
韩维桑睁大了眼睛，适才匆忙的一瞥，她并未看得如何仔细。
“我还错了许多。”她将头放在他的肩膀靠着，“我不该以为，自己这般逆来顺受，你心中会觉得高兴一些。”
他到底还是不放心：“明日问过厉先生再说吧。”
商议了半天，带上了厉先生熬制的丸药。两人赶在午膳前出发，韩维桑便和江载初同乘一骑，他拿一件防水的大氅将她密密裹起来，几乎只露出一双眼睛，牢牢揽在胸前，方才催动马匹。
“好。”她起身，又问道，“随你来的那些侍卫都安排下住处了吗？”
她在他怀里微微蜷曲起身子，并没有什么反应，只说：“哦。”
他修长的手指有力地按在她柔软的胸前，似乎要让此刻的话深深铭刻进她的心上。
阿庄埋头狠狠咬了几口饼子，蓦然间又抬起头：“那姑姑怎么办？”想了想，皱眉道，“我和你都走了，姑姑一个人留在那里，谁来保护她？”
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笑了：“你姑姑比谁都要勇敢，也都要坚强。不过阿庄，我答应你，咱们打完了仗，就马上回去找她，好吗？”
元皓行接过她手中的碗，一只手扶在小皇帝的额上，低声道：“阿逸，是舅舅来了。”
“我都记得，甚至记得比你清楚得多。”韩维桑终于开口，声线清晰而坚定，“我的兄长在关外战死，我的父亲和大嫂因此病逝，我却要嫁给皇帝……这个世上，没有人比我更记得这些深仇大恨了。”
江载初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袍，正半蹲着，耐心纠正阿庄刺剑时的姿势。
她停下脚步：“听到哪句？”
他微笑，继续寻觅着她的唇：“对我，你还有不敢做的事吗？明知道我顶多就是生气，也不会杀你。”
顾飞再看着他时，便无初始那般排斥，只拱了拱手，命人端上了茶。
江载初看了病榻上的皇帝一眼，终究依着规矩，向他和太后行礼。
说起来荒谬，他虽然弑杀了先帝，可毕竟和这孩子有着相同的血缘，真正到了这一刻，心中竟也不算好过。
如果……他们只是普通人的话，这几年，就能一直这样相伴而过，烦恼的也不过是些柴米油盐的小事，或许孩子都已能学步走路，牙牙学语。
韩维桑无声笑了笑，她并不是有意提起他的那些宠姬，事实上，薄姬对她做的那些事，她也并未如何放在心上，于是顺便问了一句：“如今薄姬在何处？”
元皓行沉默半晌，心中不由得想到，你若得知当年赐婚之时，正是因为周景华横插了一脚，才令世事凋零至此，只怕未必能如此刻这般淡定了。
“只怕你顶着堂堂大司马、宁王的名号，他们不会见你。”韩维桑淡淡笑了笑，“况且此处离他们所聚之处也不算远，两三日便能来回。”
“还不懂吗？你最错的是……隔了三年，隔了这样久，才来找我。”江载初侧过头，去亲吻她的脸颊，喃喃道，“三年，等得我都老了，等得我……以为你不再会回来了。”
韩维桑只得不语，吃了小半碗粥，她便没了胃口，放下碗筷，看江载初吃了足足五碗粥，方知他是真的饿得狠了，只怕这些清粥小食不能填饿，正要叫厨房再做些吃的，江载初却摆了摆手，眼角眉梢都含着满足笑意，道：“够了，你吃什么我便吃些什么吧。”
我亦知你重病缠身，一日日活得艰难，可你为了这两个字，也请努力地活下去。
“你？”韩维桑有些吃惊，“你曾经做过……马贼吗？”
她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，强迫自己睁开眼。
“宁王叔叔！”身后忽然有童声传来，还带着几分惊喜。
“那是在你来锦州之前，那时为了堵住周景华的弹劾，阿爹还给他送了许多财物……后来旁人以讹传讹，不知怎么的，就成了我救过他们。”韩维桑抿唇笑道，“他们虽是贼寇，却很感念阿爹。果然，有好几年未再做马贼，这洮道也清静了许多。后来朝廷赋税又加重。民不聊生，他们便重又干起了这勾当，当时萧将军才将他们请了出来，劫掠你我入京的车队。”
良久，韩维桑用力推开他，微微气喘，却摇头，坚决道：“江载初，我不愿意。”
“老先生。”江载初走至他身前，伸手扶住，郑重道，“内子的身子请务必上心，我不求蛊毒拔尽，只求……她还能活着。”
他渐渐加深这个吻，不依不饶，仿佛在她唇边舔舐蜂蜜一般，呢喃道：“我知道。”
秋风自花窗外掠进来，两根男人的脊背挺直，眼底皆是无声的肃杀。
“他叫希逸吗？”
“走吧。”韩维桑悄声道，“他们的首领叫顾飞，唤一声顾大哥便好。”
待江载初离开，堂内只剩两人，韩维桑喝了口热茶，开门见山便道：“顾大哥，这一趟来，实是有事相求。”
小男孩仰头看着她，终于扑进她怀里，喃喃地说：“姑姑，你骗我……你说三个月便回来的啊……”
小男孩懵懵懂懂看着他，他摸了摸他的脑袋：“我是你姑父。”
午后略略休整，便是固定泡药澡的时间。
这几年的时间，她做的一切，皆是为了守护脚下的这片土地和这些再普通不过的人。
“逃回南边了。”
泪水终于决堤而下，韩维桑靠着他的肩膀，抽噎着说：“江载初，可我不敢去找你……”
“我虽没十分的把握，可冲着三年前那些人能将我砍成重伤，你还不信他们吗？”他目光含着促狭笑意，有意同她玩笑。
“不是我做的。”江载初忽然说，“周景华给他下了药。”
“可以交给你，任由你处置。”江载初毫不犹豫。
她的掌心分明不带什么温度，却将他的体温撩拨得滚烫。
遣走了未晞，江载初到底还是跟着韩维桑到了房门口，伸手便要推门进去，她却踌躇了片刻，低声道：“这里屋子很多，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隔壁这一间。”
微弱的烛光之中，她的声音很轻，却极为清晰。一字一句刻在他心上，残酷，带着血腥弥散的味道。
韩维桑摸索着去握住他的手，轻声道：“元皓行那边，我想，若是皇帝驾崩，与你们反倒是一次转机。”
因为他折腾了她半宿，最后韩维桑睡去的时候，鬓边的黑发还带着湿漉漉的汗意。
“我曾想你求亲，是你不愿意。我为你伤痕累累，反出洛朝，这些不是你对别说的吗？”江载初长长叹口气，伸臂抱紧了她，嘴角笑意轻柔，“我江载初这一生，也只遇到了一个你，如今，你可还愿意嫁给我？”
“你觉得他们能破铁浮屠吗？”
韩维桑身子微微动了动，半张脸埋在锦被中，淡淡道：“可你枕边也并不是没人啊。”
回过神来，才意识到江载初一直看着自己，将她每一分表情都收在了眼底。韩维桑连忙收敛了思绪：“我已经问过厉先生，他说离开两三日无关紧要，一会儿咱们就走吧？”
这幅样子极是可爱，江载初忍不出凑过去，与她鼻尖厮磨，有动情的吻了下去。
像是有人将火折扔进了松油之中，升腾而起的熊熊烈火，刹那间吞没了江载初所有的理智。
“姑姑你下午还是要泡药水吗？”韩东澜放下碗筷，礼仪十分周全，“那我去练字了。”
江载初听完垂眸，淡淡一笑：“明白。”
当年若不是她，又怎会把他逼到这条路上，自此背负弑君弑兄之名？
虽下着绵绵密密的细雨，韩维桑躲在大氅中，倒是全无知觉，只是马匹总比大车颠簸些，江载初不敢弄得太快，途中停停歇歇，不远的路程，却到了傍晚时分，一行五人才入了一个名为“十崖”的小镇。
“只是……洛朝人信得过吗？”
他的薄唇贴在她的额上，秀长的双眉轻轻蹙着，明明想要安慰她，却又无话可说，只能慢慢地低头，亲吻在她的唇上，鼻尖厮磨，又慢慢探入她的口中，一点点地加深，纠缠。
韩维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，无意识地握紧了江载初的手，轻声道：“你答应我……会带着他们打胜仗，让他们能……回家。”
屋内蒸腾的热气中，她的视线里出现一张年轻男人的脸。
良久，烛火明灭，他侧头去看她如明玉般的侧脸，长睫轻轻颤动，仿佛蝶翼，擦在他的心间。
他心中一动，低声道：“是。”
她转头看了江载初一眼，重又向顾飞道：“宁王一路送我过来，身上都已淋湿，顾大哥可否允他换件衣服？”
“你把他怎么了？”她只说这一句，韩维桑便知道无影的身份已经被识破，略略有些惊慌，“他……他虽瞒着你在先，可是是我让他这样做的。”
“洛人的骨子里的贪婪，却也讲究假惺惺的礼义廉耻，便是要盘剥我们，也作出一副斯文的样子，可是换了匈奴呢？”韩维桑低声道，“他们烧杀抢掠，毫无顾忌，顾大哥，咱们好不容易挣来这三年平和，很快又要毁于一旦。”
江载初一时间没有回答，这些天元皓行与自己携手抗敌，一是因为国难当头，而是为了自己手中掌握着皇帝生死。若是小皇帝一旦驾崩，自己手中变没了可以掣肘他的把柄。
韩维桑努力将呼吸平缓下来，却不愿再想起往事，只是侧过了头，只是闭上了眼睛。
恰好两名侍卫“扶着”太皇太后出门，她一见到江载初，真正如疯了一般便要扑上去。
叙事察觉到她忽然间地落下的情绪，江载初伸手揽紧了她，低声道：“不说了。这些朝堂上的事，总是不令人省心罢了。”
县城前的官道上，已经有一队人马停在那里，似是在等人。甫一见到西南方向来人，便有人疾驰而出，翻身下马道：“殿下，我家大人等候许久了。”
既然决意奉他为主，元皓行所要做的便是替他拔除那点瑕疵。
他已见到韩维桑如释重负般的微笑，心知此事已成，倒也不再忧心。
韩维桑微微一笑：“我信得过江载初，也请顾大哥能信得过我。”
韩维桑心底柔软之处被这孩子简单的一句话击中了，几乎要落下泪来，却又怕孩子多想，将他拉至身边，柔声问：“阿庄，你还有多久才及弱冠？”
身旁有个男子牵着马往前走，不经意间撞到了韩维桑，忙略带欺意道了声“抱歉”。
韩维桑第二次醒来时，对上他清醒的双眸，双颊绯红，挣扎这便要起来。
“……我洮地三年的休养生息，一半功劳是顾大哥和兄弟们用命博来的，维桑很承你们的情。”
她也曾经觉得太过疲倦，难以支撑，可到了这一刻。她真正觉得。自己所做的那些。都是值得的。
“我记得父亲说过，顾大哥当年是因为家中母亲病重，却无力医治，才做了马贼。其情可悯，其因可叹，是以，他想尽方法救了你们。后来萧将军又找到你，顾大哥和弟兄们答应他的嘱托，不惜劫持我入京的车队，伤亡极重。这些韩维桑皆记在心中。”
他对江载初这般不敬，四名侍卫颇有怒容，江载初却对他们轻轻摇头，示意不可惹事。
她最不想见的人，见到了她最狼狈无助的时刻。
睡了整整一下午，此刻已经入夜，厨房单独为他们做了些饭菜。大厅内，江载初刚坐下，一名面孔陌生的亲卫走进来，目不斜视，弯腰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话。
江载初离开时，玄色锦缎长袍被风带着微微掀起，脚步沉稳而坚定。
江载初“拾好”换好了衣裳，缓步走进大厅。
韩维桑翻了个身，被子忽然被掀开，凉凉的，有风灌进来，随即男人躺下，顺势将她圈住了。
阿庄心中数了数年份，很是纠结，不由大声道：“宁王叔叔很早就去战场历练了，那时他也未曾弱冠吧？”
他自她怀中抬起头，似笑非笑：“你心中从没这么想过？”
顾飞眼中看着这个娇滴滴的年轻女孩，心中便是多了敬重之意：“那，那宁王这般深仇大恨，他如今……”
“五千……”顾飞沉呤道，“郡主和殿下有所不知，三年前川西马贼遍地，后来皇帝老儿死了，这边赋税倒是减了许多，兄弟们眼看着种地也能活下来，纷纷金盆洗手，我这边组了个镖局，留下些武艺最精深的，大约是数百人，旁的……要重新筹募。”
倒是江载初不甚在意道：“他还不知道自己替你和景云背了黑锅吧？”
韩维桑亦郑重站起，轻轻一道：“此战艰难，维桑先行谢过诸位了。”
游廊外风雨声渐急，不时有风带着碎雨落进来，江载初伸手揽着她消瘦的肩膀，笑道：“你同顾飞说的话，我听到了。”
太后眼睁睁地看着他给自己行礼，身子轻轻颤抖着，却迟迟不能说出一句“免礼”。
韩维桑迷迷糊糊间睡到半夜醒来，屋内点着一盏灯，江载初坐着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寂。
战场上磷磷白骨，生死等闲，可我会为了这两个字，努力活下去。
江载初并未久留，稍稍看望了皇帝，便走出屋外。
被后世称为“铁血宰相”的御史大夫微微合目，记忆纷至沓来……
江载初深深看了韩维桑一眼，拱了拱手道：“有劳顾大哥了。”
而她并不知道，在她又睡去之后，江载初却悄无声息睁开眼睛，用一种缓慢而坚实的力量，一点点地将她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抱。
江载初似笑非笑地看着她：“你还有多少事瞒着我？”
事后时时想来，那一晚的自己，真和疯了一样。
“是……姑姑吗？”小男孩终于迟疑着跨出了一步。
“驱逐匈奴之后，你心中愿奉谁为主，我心中并无把握。可至少现下，你我目标一致，无需多言。”
江载初来时带的二十多人，并未全数跟去，只挑了四人随行。
元皓行几步上前，踢飞了两名侍从，扶起妹妹，低声问道：“皇帝现在如何了？”
“宁王，这句话我不得不问，若是皇帝薨了……”元皓行深深吸了口气，放把这句话说完，“朝中重臣又皆在你掌握之中，你想如何？”
“那年朝廷下令我爹剿灭洮道马贼，我爹自然不敢违抗，官兵清缴了许多贼寇。可我爹也知道那些都是活不下去的农民，加之他们也算盗亦有道，抢掠时并不杀人……所以，最后并没有杀那些人，只是远远地流放了。”
“你可以再用力掐一下自己。”他的声线低沉悦耳，“不是在做梦。”
韩维桑怔了怔，面色凝重起来：“外边的局势已经这般紧张了吗？”
“这次要征得兵，却只有你能征来。”他含着笑意道，“因为我要招的，不是普通士兵。”
江载初犹自不放心：“你这身子，能骑马吗？”